新疆南疆和田地区于田县境内巍峨险峻的群山为昆仑山系的中段山地。终年积雪的琼木孜塔格山海拔高程米,乌斯腾格山与喀什塔格山两山之间分布着形态各异的冰川,高山上的两座盆地间汇聚三处湛蓝色的湖泊。发源于乌斯腾格山的克里雅河湍流直下,深切山地峡谷,向北冲入塔克拉玛干沙漠。五月入山,九月出山,和田地区昆仑山上的采玉人按照这个季节表走了一代又一代。
半山腰间散落着山民的居所,一座座矮墙平顶的房舍像积木一样缀结在山崖上,沿着谷地向深山延伸。山外的人称作“赛于柳什村”或简称“流水村”,略知根底的人称作“玉石村”。有人考证,玉石村的称谓并不是古突厥语的音译,赛于柳什村是汉语玉石村的衍变。按照这个说法,玉石村确为汉语称谓,显然早于喀拉汗王朝统治于阗之前,这个村名已有千余年的历史。
传说恍若昨日
昆仑山中每一个村落里几乎都能听到古老的传说故事,玉石村也不例外,传统的采玉历史都带有故事情节。据说在久远年代,村民在克里雅河两岸放牧羊群时,总能在冰冷的河水中捡到玉石,他们认为这是山神的恩赐,让克里雅河洪水一年一度为村民带来意外的收获,没有人想到溯河穷源,寻找玉石的出处。
大约在二百多年前,山下一个叫吐达固依的猎人进山狩猎,他射伤了一只硕壮的岩羊,循着血迹,穷追不舍,将岩羊逼上断崖峭壁,在岩羊站立的岩石下,他意外地看到两块色如羊脂的玉石,于是,他舍弃了岩羊,背着两块羊脂玉下山。
吐达固依采到两块羊脂玉的消息不胫而走,闻讯而至的玉石商人争相竞购,嗜玉如命的商人一反往日的悭吝,破天荒开出高价收购,附带的条件是吐达固依必须带路上山,找到采玉的地方,猎人居然同意了。
传说的结尾令人感慨:为逃生,岩羊以山玉易命,因穷困,猎人出卖了玉山,那个地方就是蕴藏上乘羊脂玉的阿拉玛斯玉矿。此后,美玉源源不断地产出,峰巅被铲去了一截。
传说恍若昨日,猎人吐达固依的后人仍住在山下,以务农为业,过着平常百姓的生活,这段采玉史只因猎人平凡的生涯而被人遗忘。美玉创造的财富和玉石文化不在山里,而是在万里之外的中原以及化外的异国他乡,并被记录在卷帙浩繁的故纸堆中。
古丽娜尔
二百多年来,玉石村就像一座输送昆仑玉的驿站,接送山下的采玉人。因采玉而发财的人下山去了,或从商,或置地,或置房产,而后继者又不断地涌入玉石村。
开采山玉被称为攻玉,村里人也曾随着上山采玉的人流进山采玉。结伙上山的村民背负干粮、铺盖上山,居洞穴,履冰岩,艰辛异常。有时费尽气力只能遇到一处贫矿,玉矿带分布或只有几厘米厚,所获甚微:偶尔采得山玉,又常被廉价收去,甚至以物抵值。村民们上山攻玉只求补充生活来源的不足,但最终并没有如愿以偿。
走进玉石村中,剥蚀的夯土墙下随处可以看到陈年废弃的采玉工具,锈迹斑斑的铁锤,钢钎,印证了玉石村采玉的历史。但民间采玉的情景已成往事,如果不是对玉石村的历史稍有了解,谁也不会相信这一间间简陋的房屋曾经储藏过昆仑美玉。
每座房前至今还散落着无人理会的卡瓦石,半透明的卡瓦石带有天然的花纹,经河水浣洗显得纹理细密,令人赏心悦目。我喜欢浑然天成的卡瓦石,因为它不曾受到雕琢,保留着自生自得的天趣。
这个村不知容纳过多少赤贫者,但似乎没有能留住一个怡情山水的客人。至今,村里人依然操守着半耕半牧的生活方式,往事尘烟,因玉石而生出的故事再也没有听说。
村的西头有两条河,一条叫“清水河”另一条叫“浊水河”。清水河水流量小,无玉可采,浊水河在洪水季节会把山玉挟卷河中冲入深涧,但因涧深流急,采撷玉石极为困难。
浊水河西岸的坡地住着三户人家,以往来山间输送玉石为生计,渐渐地成为山中的玉石转运站,古丽娜尔是其中一户人家的女主人。
古丽娜尔家居住在半地穴式的房屋里,房门很小,地穴内的空间较宽敞。进门后的正屋垒砌着土炕,两侧各有一间略小的房屋,房屋内没有窗户,屋顶开有天窗采光。山里的夜晚很凉,露水从天窗滴落,屋内充满了潮气。
古丽娜尔的丈夫艾则孜,年轻时曾受雇于他人上山采玉,那时,他每次往来半个月时间将山玉背下山。十年前,一次偶然的失足让他跌下山崖,之后,他干起了驮工的行当牵着驴往来于山间驮玉。
从古丽娜尔的家到山上接送玉石有20公里的山路,所经的路途十分险峻,每次进山,艾则孜都要给毛驴戴上眼罩,不然,驴决计不肯上山。
古丽娜尔坐在房前的土墩上,她无心照看羊群,焦急地盼着丈夫归来,按着往常的时间,在第四天的上午,她的丈夫会带着毛驴走出山口。
过午后,她的丈夫出现在房门前,跟在他后面的是一只受伤的毛驴,他背着20公斤的山玉走了十多公里的山路。
一个诚实的驮工要冒着一路风险对雇主负责,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能丢弃玉石。捆绑山玉的绳子深深地勒入艾则孜的双肩,松解绳索后他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四个日夜的行程,他挣得70元钱的驮工费。
我已经出现了耳视目听的幻觉,再也无心去想象采玉的始末,但我不知道,在琳琅满目的玉器店里,可曾有人想过,一件件凝如羊脂的美玉内含着这70元的附加值。
体会采玉人的艰辛
在流水村我做了上山的准备。每年的九月,村里人都要结集驮队上山,将山上开采的玉石运至设在流水村的玉石中转站。由七名驮工和十头驴组成的驮队,沿着清水河左岸溯河而上,我的坐骑是一头13岁的毛驴,在驴群中算是“长者”。驮工吐尔逊说这头驴自生下来就开始熟悉山上的路,如果中途出现意外,无论如何它都会返回流水村。驮工们在山间遭遇险境是常有的事,而驮工们刻意的安排令人感动。
沿河一带的谷地呈缓坡状,山地草场绵延不断地平铺在河岸阶地,中山区一带是流水村冬春之际的牧场,从山上下来的羊群,像一块块白色的玉石嵌贴在绿色的山麓,驮队不时趟过谷底散流继续向东南的方向行进。草场的尽头是一片荒漠化的砾石地带,河谷的高处逐渐狭窄,楔形的峡谷已经无法通过,只能在砾石堆中寻找山道。山道其实是山脊上野生动物踩出的不足一尺的荒径,山体相连的地方路径很窄,两侧是陡峭的山崖,崖壁下坠落的动物骸骨触目皆是,毛驴行经此处踌躇不敢向前。这条上山采玉的路,是一代代采玉人用生命的代价走出来的,直到今天还是艰险异常。
盘山小路时断时续,被山洪冲断的地方形成很深的裂隙,为此而绕行更多的山路。由于山体阻隔,巨大的砾石群横道,驮队不得已在一天之内趟水过河几十回。途中,稍作休憩,补充食物,匆忙上路。之后,在
一段不足两公里的河道,驮队翻过了三处险隘,直到黄昏,才找到一块可以宿营的平坦河岸阶地。此时人已疲惫不堪,汗水涔涔,山风夜寒,外衣结满了霜花。
玉石之路是貫通东西的大道,采玉的山路与之相接竟然是如此艰难。徒行山间,无数次跌落河水中,手足被山石划伤多处,如果不是亲临其境,很难体会到采玉人的艰辛。
河中捞玉与开采山玉
每一次登昆仑山都要路过和田,从玉龙喀什河畔经过。
每至光风霁月,浅浅淙流中,可见离离石脉,随波漾动,发出玉石的玲琅之声。玉龙喀什河素以产白玉而著称,自古及今,这条玉河的音声未改。
我眼前浮起往日的光景,每当洪水过后,村里的捞玉人结队走进清流,凭着缘分和运气,将一块块凝如羊脂的玉子从水中托出。
阿拉玛斯矿据以往在和田地区史前考古调查发掘,尚未发现新石器晚期开矿采玉现象,因此,古代和田人长期以来采用的是最原始的采玉方式,即直接在河水中捞玉。宋代,神宗赵顼曾为制作一方玉玺,诏令于阗(和田)进贡美玉,于阗王令人在两河寻访获得美玉,这两条河为白玉河,墨玉河,即今天的玉龙喀什河、喀拉喀什河。显而易见,宋代时依然采用河中捞玉的原始方式,进山开采山玉的方式尚未出现。
清代椿园著述的《西域闻见录》里记述了河中捞玉的情景:河底错落平铺着大小卵石,玉子杂生其间。捞玉时,有一名官员在远处监督,河岸近处有一名士兵手执铜锣巡守,熟练的捞玉者或三十人一行,或二十人一行并肩横列在河中,赤脚踏石前行。捞玉者凭脚掌区分玉子和卵石,触到玉子时弯腰捞起,此时岸边的士兵鸣锣示意,远岸的官员则以朱笔点记,待捞玉人上岸,按照点记索回全部玉子。传统的民采官收的捞玉习俗,在清代已为官府所垄断,为了阻止民众下河捞玉,官府还在白玉河、墨玉河设哨所十二处,用以稽查下河捞玉者。
河中捞玉与开采山玉不同,捞玉的季节在洪水过后的深秋。每年夏秋之际,昆仑山冰雪融解,形成巨大的洪流,将深山里坍塌下来的玉石裹进激流。洪水过后,捞玉人携带干粮,穿行于寒山深谷间溯河寻源。山间河道陡立如切,地形险狭,无处落足,只能在冰河中趟行。捞玉人山中归来时,已是手足皲裂,伤痕遍体,常有捞玉人人山不归,冻死河中。
捞玉人大都是以耕田为营生的农户,家境寒苦,出于生计无奈,于农闲时沿河捞玉。其中的一些佃户,因债务逼迫,被官府罚罪深山捞玉,遇到运气好时,以所捞玉石抵债免罪,一切有关玉石的美谈最终都归结于以金钱作为衡量的标准,美玉成为捞玉人赎罪的替身。
如今,每年的洪水过后,清冽的玉龙喀什河中仍然可以看到捞玉人的身影,捞玉已经形成了民间的习俗,虽然,河水中几乎无玉可捞,但捞玉人仍不厌其烦地频频弯下腰来,那是对这条玉河的亲昵,是召唤玉石魂灵的祈祷。
这不禁令人遥想数千年的捞玉史在这条河里,荡漾着美玉漩起的涟漪,碰撞出璞玉的琳琅之声,送走了不尽的欢乐,也留下了无边的怅惘,这条河,永远是平民难以圆梦的河。
我也曾乘着暮色走下玉龙喀什河,月色如玉,映入河底,河里的卵石闪烁着皎洁的光泽,玉石同根,这条河里的玉和石原本是无贵贱之分的。
文/尚昌平